大度山林 七十年代大學校園回憶錄 自序
曾經,這裡就如同一所修院,與外界有著相當的隔闔。早先樹木低矮而稀疏,山風較大,到了秋冬的夜間路上少有人行。記得當時工學院正在興建,文理道上的榕蔭尚不能相連。在黃昏後走到建築系學長設計的鐘塔處,則是聊天看星星和眺望市區夜景的僻靜所在。整個校園被重重相思林包覆著,自成一個天地。少數不自滿足的學長們向樹林外探索,他們定位出南方的河溝、竹林、果園和番薯田,西邊的大片甘蔗園,以及有地道相連的碉堡和更遠的斷崖等等,都散佈在這片起伏有致的坡地上,逐漸形成了學生眼中的風景。這片風景斷斷續續連向更遠處的大城小鎮,形成了大家心中長久以來的、大學生涯的記憶。而教堂的頂端常常突出於林梢,為我們指引出母校的方向。
自我初入學校,到畢業服役出國再返校任教,這十年是對校園印象最深刻也是最清晰的。新生們由生澀到成長,校園伴隨我們,包容我們,離開我們,或者偶又回到我們夢中。總是偶然記起攀爬水塔和藝術中心的屋頂,做土窯烤番薯,在夢谷烤肉;啃過既不甜又不細的土梨或雖甜卻老的甘蔗;在山洞中開舞會弄起全場灰塵;在系館徹夜不眠既疲倦又興奮地工作、同時又聊天不停;在田埂上晨跑並在回程接近藝術中心時聽到早起學生的練琴聲;抽籤送系館熬夜的女同學回宿舍, 並等待她們翻牆安抵圍牆的另一側;派代表上早上八點鐘的結構課等等。每年鳳凰花開是大家對夏季的期待,短暫的金龜蟲害亦曾連續數周干擾我們繪圖而未曾稍歇。
大度山林依舊,相思夢谷黃泥路,
小室人滿春風,歸客不見桃花容。
這是我多年前的一首雜詩。前兩段寫的是風景,描寫大度山的相思林、一條被稱作夢谷的乾河溝和處處的黃泥小徑;後兩段描寫的是人物和當時的心情。那時剛留學返台,回到這山丘上的大學服務,放眼所見景物依舊,而人物則略有更替。而近四十多年後的今日,不僅人物全非,連景物也依稀難以辨識!
也難怪這變化之大。一所八百人修院般的大學逐年擴充到一萬三、四千人,就不再像一所修院。滿山學子的喧囂和走動,怕不要把寂靜的山神給嚇跑了吧。原本素雅的校園如今處處點綴著花朵,令我們這些老校友望而卻步。若要懷念三十年前的 舊時景緻,或許只有到夢裡去尋。
但是舊時景緻實在太過美好,而記得那段歷史的人卻愈見稀少,有一天終將淹沒。那個校園、那個時代,雖已不復存在;但是那種美好的感覺,總應該有人以文字描述下來,以後的人才會知道,在大度山,曾經有過的一段情景。
這是我的第一本書。寫這書並非我的初衷,許多年來,我一直盼望讀到學長、學弟妹們能以生花妙筆描寫舊時校園的故事;當年東風社那許多好手如今安在,累我癡等許久。直到年歲漸長,不想再等待下去,只好動動自己這支拙筆,在餘暇時試寫幾篇。舊時校園有太多值得回憶之事,我寫寫改改,每完成一篇總要月餘;等到想寫的一一完稿,再尋求可搭配的照片、圖片,幾年就又過去。
許多老同學懷念舊日情景,據說事業有成的學長嘉緒兄曾對人說「在大度山度過一生最快樂的日子」。我暗自沉思,自己又何嘗不然?我們建築系一九七一年畢業的這班老同學,每兩年一次的重聚旅遊,仍然情同手足,有說不完的話,聊不完的舊事。
不可避免的,學建築的人總會談到建築;但明顯地這不是一本有關建築的專書。我所要描寫的是一段不再存在的時空,是我們那一代人共同的記憶,大約是自一九六七年到一九七七年之間的事。說「事」也不盡然,還包括了腦海中回憶得到的「景」。前後相差四十年,今天的學子大概很難想像我們那時的校園生活;我希望這本書能夠提供一種對照。此外,對於與我年齡相仿的老校友們,這則是一本懷舊之書。
老同學稱許我的記性,說能記得如此久遠之事;但彼等均知我大學時記憶力並不佳。或許「懷舊」與「記憶」並不在人腦中的相同區塊吧,其差別在於「情感」與「辨識」。普魯斯特是描寫懷舊情事的權威,他甚至能以一本密密麻麻的書描寫多年前的一場晚宴;其巨細靡遺的程度包含了牆上的畫作、人們的外觀輪廓、衣著、表情以至於言語交鋒–直到你感覺到那一個時空彷彿呈現在眼前為止。啊,但願我有他這能力,僅只一天也好。至於我個人的懷舊方法,主要靠的是舊照片和沉思往事,由記得的部分推向已忘卻之處。我曾因寫一篇懷舊的文章,無意中找到一條途徑。當時我正在回想一棟小時去過的大屋子,我記得屋後有一庭園,但忘了它的模樣。於是我努力回想,想到我是經過一道拉門而出去的︱︱當我去想那拉門的動作時,忽然許多相關的畫面就出現在腦海中。
逛書店時,偶爾翻閱過兩本有關大度山的書。其一為蔣勳先生所寫的「大度。山」,他的散文優美流暢,我甚喜歡;其書中所述大致發生在一九八○年之後,又多為生活逸趣,與我所寫並不重疊。其二是梅前校長所著「大度山傳奇」,但其內容多屬個人功績,傳奇二字,實為其所謂建樹也。此外以大度山為名的小說就此省略。於是我終於決定,照計畫出版本書。
書中所用照片,大部份為我拍攝。就本書而言,舊照當然更勝於新照,只是舊照難尋,又多殘缺;少數可用者,還需掃瞄裁邊。十數張極精彩的照片係為學校同事阮偉明所攝,我儘可能註明;另有更多的舊照已不知來源,讀者若知來處,請不吝告知,以便更正。我們習建築者喜歡看圖,我個人更愛圖文並茂,書中有些建築物還找得到平、立面圖,我儘可能納入,以便讀者對照。
年輕時寫了一些雜詩,現在讀來略覺好笑;我斟酌再三,仍然將部份放入。不為別的,因為這些詩代表了年輕的我,某種程度上也代表了那個年輕的時代。
由於本書描寫的時空其年代已久,我有意地將某些人們皆知的地名和人名匿去,以增加閱讀時的距離感。因此,各篇文字的註釋、建築圖、甚至某些照片和附錄均置於主文之後,就算是答案揭曉吧!希望讀者能夠喜歡並諒解我這樣的安排,也能代我保守這些小秘密。
真是精彩又鮮活的回憶, 期待有更多與趙先生共同度過的回憶文字寄來!!
與趙先生的大度情緣
王維潔
二○一三年初春,我帶一位來自哈爾濱的學生至東海參觀,順道拜訪老友陳格理教授。格理送了我一本趙建中先生所著之「大度山林」,並告知書中有提及關於我的篇幅。返回台南之後,我迫不及待地一口氣讀完了它。
趙先生以書中細膩的文筆及充滿感情的語調,勾起了我於東海生活的七年回憶。特別是趙先生於書中提到我帶入他進入古典音樂的世界,以及我的水彩畫展…,我真不知道,在他的桃李天下濟濟人才之中,我竟然能給予他這些美好的點滴。我在書後找到趙先生的電話,立即致電予他。他的聲音有些瘖啞疲憊,但不失久違再敘的雀躍之情。我除了表達對書中優美文字以及細緻描述感到懷念之情,並對他對東海校園規劃的願景大為稱是。我打算購買二十本送朋友,其中包含了東海即將上任的校長湯銘哲教授。
趙先生卻謙虛地說,他就是因為沒有好的文筆,遲至今日方才寫下這一本小書;亦說他要特別寄一本給我留作紀念。也就在一週內,我收到了書。扉頁打開,見到老師的提字「這本書有兩度提到你,應該送你一本,希望你喜歡。」
一日,趙先生再度打電話給我,告訴我湯校長已經打電話給他,並與他聊了約莫二十分鐘。趙先生特別請託我務必請湯校長關心東海校園規劃配置問題,以及他對挪動老建築群的想法;此次通話,我覺得老師的口齒不甚清晰,我問了,他才告訴我是戴著氧氣罩在與我說話。我這才驚覺趙老師的身體出了狀況。
電話談後不久,老友格理打電話來說:趙老師過世了。
趙先生在最後的時刻,依然切切掛念東海。五月初,時瑋兄告知七月二十號,東海建築系將舉辦趙老師的追思會,希望我寫點兒文字作為紀念。
趙建中先生是我大二時新到校的老師。趙先生畢業於賓夕凡尼亞大學,聽說他親身受教於路康,而系主任漢寶德先生向來十分推崇路康,因此趙先生特別受漢先生的器重。趙建中先生與洪文雄先生共同教授我們大二的建築設計,就是我建築設計的啟蒙。此外,趙先生也擔任建築系二年級表現法的老師。以東海建築系重視設計與表現的學風,我們建二生活的中心就在趙老師及洪老師兩位先生身上。趙先生說話雖不嚴厲,自有一種殉教徒式的莊嚴;他對學生作業的要求,十分嚴格,所給予的工作量常超乎我們的負擔,頗被學生「顧人怨」,但平日相處中,趙先生卻一點架子也沒有;同學私下為他起了一個「趙馬」的綽號。趙馬非常熱愛文藝,是一個「有為青年」的模樣。
我翻開大學二年級的日記(1975-1976),關於趙先生的部分還不少。
日記中常見趙先生所給功課份量太重的抱怨。表現法課,趙先生要求我們做新系館十分之一的模型。我和簡學義、傅依俊、王亦如、以及林悅五人一組,在舊系館棚架空間埋頭苦幹,最後是模型做得太大了無法搬出系館大門評圖,還勞駕趙先生親自到現場打分數。關於工作份量的抱怨,日記上有幾首我寫的打油詩,抄如下:
漫漫長夜何時了,模型做多少,系館昨夜又西風,往事不堪回首睡袋中。樑柱牆面應猶在,只是樓版倒,問君能有幾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。
多少辛酸血淚,化作了殘愁片片。王某人系館來到,叫一聲怎麼是好;模型尚未了,今晚又得熬,若趙某人來了,該往那裡跑。求你告訴我好不好。受不了 (末句為同班女生王亦如所加)」
建築生活太busy,趙馬又是crazy,超級模型不easy,若要pass莫lazy。
一九七六年二月二十四號,我在日記中寫道:「趙建中上台了,在建二表現法的第一堂課。建二表現法不等於建一表現法,這是一門綜合性的、透過精密計劃與組織的、本質是一種技術也是一種藝術的課程。在評圖時的製圖與照片,必須透過策畫組成,評圖的言語腔調姿態表情、時間的控制,都要訓練。」坦白說這門課給我的啟示頗大,多年後我在成功大學任教,也開授了一門「表現法」,取法趙先生的教學內容與方式,給成大學生多面向的表達訓練,有別於傳統的圖學課。
趙先生的設計課,讓我們認識了路康,認識了以幾何圖形做造型的樂趣:當時同學大膽的使用三角形與弧形窗,用灰紙版做素雅的模型;多年後,這些設計習慣,以一種潛意識存在我的內心深處,在成大的建築設計教學中,也不時的傳承給我的學生。
大學二年級對趙先生是有點畏懼,沒想到到了大三大四之後反而和他變成了朋友。因為當時熱愛古典音樂的我,在學生宿舍裡只能抱著一台卡式迷你錄音機及一把小提琴自娛,室友似乎不怎麼領情,甚至厭惡我對古典音樂傳福音式的狂熱,沒有同學作知音,倒是趙先生很領受我的嗜好。先生有一台很不錯的黑膠唱盤,我常常帶了黑膠唱片至先生的宿舍裡與他分享古典音樂,同時也談談美術見聞,很有一番趣味。多年後我與趙先生重逢,他再次提到我是他古典音樂的啟蒙老師,這一點無心插柳反而成為彼此交會的光點。大學四年級時,趙先生變成了兼任老師,來往於台北台中間。當時我畫了一幅描繪柳川的大幅水彩,參加第一屆雄獅新人獎,也是趙先生親自幫我把這幅畫拎到台北去參加比賽的,最後得到了佳作獎。大學五年級,一九七八年十月十五日,我在東海大學藝術中心開了我生平第一次的水彩畫個展,有五十幅作品參展,許多老師來參觀當然也包括趙建中先生,我把畫展中的「台南老造船廠」送給了趙先生,這幅畫竟然一直被先生珍藏著,直到三年前的某一天,我跟趙先生又連絡上了,我想以四倍大的新畫換回了當年的舊作,讓我能夠保有一九七八年的作品。先生竟然也答應了。趙先生在《大度山林》書中也批露了這段往事。
一九八一年到一九八三年,我在東海大學擔任助教。趙建中與郭肇立兩位先生帶來了一本Charles Jencks關於Post- Modernism與Late-Modernism的新書,請我翻譯其中一個兩造對照的章節,刊登在建築師雜誌 。這篇文章著實不容易,有很多新造的詞,我努力了兩星期,總算交了差,是我第一次與「後現代建築」扯上了邊兒,這也是台灣最早關於「後現代」的文章之一。
一九八三年我赴賓大求學後,就很少碰到趙先生。一九九六年的十一月,我突然收到台灣電視公司的邀請,邀請我去上台視的節目「人與書的對話」,由賴國洲先生主持,請我談論歌劇與場所的關係。這可是我這生第一次上電視。我詢問了電視製作單位,才驚覺是由於趙先生的推薦,才收到台視的邀請。當時我已經有十多年沒有見到趙先生了,當時也正經歷我人生最低潮的歲月,沒料到我留給先生在音樂上的印象,能深刻至此。
我與趙先生三十八年的亦師亦友的情誼,在先生過世後,突然全部湧上心房。這些似乎早已遺忘的過往,隨著趙先生的書,與先生的離世,全變得如此鮮活與真實。
老友趙建中是個性情中人,是我的摯友。
我們相識於東海七十年代,記得開始於1975年夏天他從賓大回東海當老師也同時協助漢寶德主任監造建築系館,由於性向相投,年齡相仿,從此二人嘻笑怒罵無所不談。這次他要我在他的「大度山林」新書發表會上說點話,我才疏學淺卻無法不答應,只能硬著頭皮拼湊些文字,做個背景墊給這本書,希望讓日後年輕的讀者們熟悉這本書的時代氛圍:
七十年代的台灣是個動盪不安的時代: 政治上發生了1971年的保釣運動、退出聯合國; 1972年台日斷交,1973年石油危機、十大建設; 1977年中歷事件; 1978台美斷交等。政治上的挫折促使文化轉向了主體性的追求,1970年代的境與象雜誌正說明了這個轉向,當時大度山原本是最接近西方的建築園地,卻因此轉化成最熱心於台灣傳統建築的校園,在漢先生的領導下,來了夏鑄九,來了黃永洪,來了李乾朗,也來了登琨艷,這些人都是年輕趙建中的朋友。記得我們一群人還包括了馬以工、李昂、王鎮華、 王立甫、黃健敏、朱在華…等常在週末聚會於台北的民生東路,觀看台灣傳統建築的幻燈片,時代湊合了這群不同領域的年輕人,也培養了台灣建築的文化激情。
「大度山林」 是趙建中在東海的回憶,記錄了生命中最可貴的青春,感謝他以細嫩感人的文筆分享給我們。我認為此書不僅是作者個人的校園生活紀錄,這是東海大學七十年代的真實,也是歷史。